一场恐怖的山火展开在谢潭的眼前, 和漫画中小六经历的场景一样,但身临其境的绝望感是再好的画工也绘制不出的。
    谢潭感觉到火的灼热,但以这个火势, 他的感觉太轻了。
    火落在身上,触感更像雾。
    可能真是雾, 因为他看到了四季。
    四季山明明被雪覆盖, 一片银白,但如今, 他在火中看到燃烧的树叶。
    在地形、风力、干燥植被的驱动下, 火势奔腾如豹。
    狂风卷着燃烧的枝叶飞掠,与雨滴相撞, 噼里啪啦的燃爆声不断, 点燃新的火场。
    气流转起火柱, 旋风一样横冲直撞。
    正常情况下,这样的火势, 热辐射就足以灼伤或致人死亡, 还有烟雾伴随的有毒气体。
    但谢潭还记得论坛说过的“不存在的四季山山火”,这场山火更像一个庞大的诅咒, 与表世界隔开了。
    而诅咒正在应验。
    在那些火间,无数景象明明灭灭, 人事物俱全。
    原来如此, 他以为漫画里小六在春夏开启仪式,但那只是在太阳火中同时出现的四季景色, 更准确的说, 是不同时间发生过的事,这些记录被翻出来一起播放。
    谢潭看到上下山的陌生人们,住在半山豪宅区的人们, 还有黑山羊们,后来的教团成员们。
    火里传出哀嚎,他看到白骨疯狂,像再次回到燃烧的浮水镇,但这一次,白骨没能定死人形,一点点被火烧化了。
    是黑山羊们。
    他们在神离去的凶日,集体重返羊圈,为什么?祭祖或祭祀?
    很快他就知道了,他看到一群黑山羊在火中跪拜,和教团的法会很像,狂热在火焰的扭曲下更加直观。
    他们在拜太阳神,称这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,称他们的家主是神在人间的化身。
    谢潭忽略后半句话,所以四季山就是烟雾镜最早出现的地方?这里正好代表虎日。
    他与火中的白骨擦肩而过,往山上走,那是黑山羊们跪拜的方向。
    也是他嫌往下走太吵了,都是哀嚎。
    仪式启动后就没再停止的哨音,像千万张嘴在尖叫,也许这就是真正的群舌。
    所以教主也在这里,还有一个是谁?
    他若有所感,拿出一直带在身上的发结,自观测二被烧,阴桃花篇里符箓被用,如同发鬼的一团只剩下一小段,和其他黑山羊的正常发结一样大。
    应该是小六发结最初的样子。
    金刚结中,绑着最后一张符箓。
    突然袭来一道火旋风,舔过他的掌心,转眼间卷走,燃烧殆尽了。
    谢潭看到有咒文在跳动,他便收回目光。
    都是小六准备好的,她自然知道用在什么地方。
    旋风一过,他眼前短暂的一清,正好到他视野里的一片大雾带来一丝与山火截然不同的湿冷,像真正的雨后。
    一滴水珠滑过叶子的脉络,叶尖被坠得一抖,雨落在谢潭的额头。
    他抬起头,雾中雨后山林的寂冷覆盖了山火。
    前面的树下,站着一个小女孩,白裙子被泥溅得有些脏了,撑着一把黑色的小伞,背对着他。
    谢潭的思绪一顿,也不一定,小女孩的上半身被罩在伞里,他只能确定下半身背对着他。
    女孩察觉到他的存在,回过身。
    她有一双平静的眼睛。
    谢潭暗松一口气。
    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,问:“你是山中的精怪吗?猫妖?”
    “不是。”谢潭说,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    “你很漂亮。”女孩客观地说,“不像人类会有的漂亮,而且你没有打伞……但我猜错了,抱歉,冒犯了你。”
    没关系,其实我也以为你是上半身反着长的鬼怪,就藏在伞后看着我。谢潭想。
    女孩问:“你要用伞吗?”
    “不用,雨不大。”
    “你也迷路了吗?”
    “算是吧。”
    满山都是火,他也没有目的地,只是漫无目的地走,等待着故事自己走出下一步。
    他想,他擦肩而过的那些焚身白骨里,苏荒会不会就在其中?
    女孩:“你有看到我的家人吗?”
    原来她是和家人登山走散了,她描述了家人的样貌穿着。
    “没有。”谢潭看到的太多太杂,注意力又更多放在被烧的黑山羊,没有看那些不相干的普通人,他们有的可能一辈子也就来这座山一次。
    他看向女孩刚才看的方向:“你要到山顶去?”
    女孩:“越往下走,越找不到路,我已经打转很久了,也许最不可能的那一条路会有转机。”
    她从始至终都很平静,超出她的年龄,给谢潭一种熟悉感。
    但说这句话的时候,还是露出一点符合年龄的不安。
    细想也是,这话乍一听有哲理,但下山的路,怎么也不会在上山的途中找到,这听起来更像实在没有办法了。
    谢潭看着这张脸,还是没能确定是谁,小孩子和长大后完全是两个样子,如果把两张照片同时放在他的眼前,告诉他这是同一个人,他才能找到他们的共同点,然后理所当然地感叹“从小就长这样”。
    他往前走,进入这片不知道是哪个时间点哪条世界线的雾中,停在她的身边。
    “你说得对。”
    女孩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。
    谢潭对她伸出手:“走吧。”
    女孩又安静地看他几秒,把伞放在他的手中。
    谢潭微顿,将伞换到另一只手,牵着女孩,一大一小,往山顶上去。
    一场雨过,山间万籁俱寂。
    突然,女孩问:“来的路上,你有看到一群人吗?”
    “什么人。”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但他们拿着一盏白色的灯笼,灯笼上印着一只羊,像是家徽。”
    谢潭低下头看她。
    女孩也在看他,像在观察他的反应:“黑色的山羊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黑色的衣摆被风抖开,像出鞘的刀,身披斗篷的高大身影穿梭在火焰中。
    他混在羊群里,非常显眼,因为只有他一直静静站着,冷眼旁观黑山羊们的癫狂,直到他们化为灰烬,他又赶完下一处。
    都是一样的场景。
    自他醒来,他就在这里,而这里就是这样。
    那些火扑到他的身上,灼烧着他,很疼,他的意识和身体好像都在融化,与火同化。
    他完全混乱着,但一个执着的念头牵着他走。
    火焰中,白骨们三拜九叩,赞颂像歌唱,尖叫像吹笛,此起彼伏。
    一具白骨被飞火啄断了胳膊,他张口欲大叫,却打开一张鲜艳的红唇,在身体呈现极其痛苦的动作时,发出一串惊悚的笑声。
    “哈哈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    白骨化成灰,这张嘴又出现在另一具白骨上,这回张开口,发出惊天的哭声,但怎么听怎么有表演的成分在,过于夸张,于是显得嘲讽。
    这张嘴就无规律地出现在每一具白骨上,满足自己的表演欲,叫出自己的愉快。
    不一会,白骨们都被烧成骨灰,骨灰再被瓦解成尘埃,卷进飞火里,呜呜地刮遍山间。
    嘴唇没玩够地叹口气,回到他一口咬下的某只黑山羊的人皮里,也随风飘走,找下一处游乐场。
    忽然,嘴唇一伸舌头,像探出眼睛仔细瞧。
    火光里还有一个身影!
    刀光藏在火光里,倏地将那张嘴钉在地上,那个身影俯身,阴沉至极地问:“他在哪?”
    舌头颤抖着,却还在笑,还能发出声音:“当然在山顶,你都在仪式里了,还不明白仪式的规则?只要观测之眼一进入,就会被自动锁在山顶,那就是咒塔,炉火所在的地方,零点一到,就成啦。”
    教主笑嘻嘻的:“怎么,老东西你也心疼?你也不是很在意我的妹妹嘛,我早说了,这门亲事我不同……”
    刀又进一分,苏禾问:“我说谢潭在哪。”
    教主:“可能在游览山林?四季山景色不错的,他也是观测之眼嘛,比我们看到的多。”
    苏禾:“我没找到他。”
    “我早就想说,你也不是孩子的父亲吧,那孩子不是自鬼母的诅咒中、颠倒的因果里诞生?你怎么每次都拿出他家长的态度?我才是他的家长吧?”教主往上伸,被刀贯穿得更深,像伸长脖子瞧他,“哎呦,你这种没名分又爹味浓的老古董可不招孩子待见,他肯定更喜欢我这种开明的,什么都由着他的酷舅舅啦。”
    苏禾懒得听,拔刀就要再给他一刀,满嘴鲜血的嘴唇还在笑,一点也没躲:“你好害怕啊,你在小瞧他吗?这不都是那个孩子谋划的吗?你不信他,因为我那个妹妹,是不是?你当年信了她,结果就是失去,哦,你其实是恨你自己,什么都做不了,你怕再失去一个,哈哈哈哈哈——”
    被捅得更深,依旧没有阻挡教主的声音,甚至更多的声音响起。
    “行了,可怜虫,别扰乱了我们的计划,马上了,马上就到零点,盯着山顶可别错过了,你我不就期待这一场烟花吗?好好庆祝吧!来和我数,十、九……”
    苏禾想握住他的嘴,他的心在倒数中越来越不安,直到“一”,山顶轰隆一声,黑色的火光冲天,像被顶开的炉盖。
    从山顶开始,所有的火逐渐变黑,山像被黑夜覆盖。
    苏禾陡然睁大眼睛,肝胆俱裂,狂风吹开他的斗篷,露出他恐惧的面孔。
    还未变黑的火柱卷过他的发梢,他都毫无感觉了。
    他的恐惧不是因为火奔着他们而来。
    他藏在谢潭身上的感应咒文断了。
    这个咒文,自从进入四季山,就确定不了位置,迷失在火里,但他起码知道谢潭也在这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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