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亦安直觉这一路上见到了太多韫曦以前不曾有的样子,似乎以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公主长大了些,不再是养在深宫中一尾小鱼,灵动却一览无余,喜怒哀乐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,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。
    好似浸染了雾霭,变得朦胧而不可轻易洞穿,像一卷刚刚被时光染上旧晕的绢画,内容未变,意味却已悄然更迭。
    他忽然生出一点微妙的失落。
    那种感觉很轻,却像春水里的一点凉意,顺着心口慢慢蔓延开来。
    王亦安也走上前去,向小僧取了一柱香。他在韫曦身旁不远处跪下,动作一丝不苟。
    韫曦磕完头起身时,正看见他也在叩拜,不由好奇问道:“王公子也信这个?”
    “倒也说不上信不信。只不过既然先人留下来这些,总是应当存着几分敬重之心。”说完,便也低下头,虔诚地拜了下去。
    “那公子……也是有所求?”
    “自然是有的。人活一世,总有放不下的念头。既然有念头,自然也就有了所求。”
    他说这话时,目光落在韫曦身上。少女站在殿中,背后正对着透过檐角倾洒下来的春日阳光。那光不算耀眼,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的轮廓,发丝在光里泛着一层浅浅的柔色,眉眼也显得比平日更亮。
    她的面容本就精致,今日又换了一身淡色春衫,整个人看上去温软清润,像是被春日轻轻托着一般。
    王亦安心口微微一动。
    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,自己所求之事,其实从来不远。
    只不过,这些话,他终究没有说出口。
    可韫曦丝毫不在意他“求什么”,只管自己现在能找到人就是了。
    王亦安身边的小厮匆匆从殿外走了进来,神情略显焦急,走到他身侧,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。王亦安原本温润的神色微微一变,眉头拧起。
    孙嬷嬷见韫曦还在四处打量,便提议说:“公主,正殿这边香客多,不如往后头走走?听说后院求平安符很灵验,正好也清静些。”
    韫曦正巴不得再换个地方看看,和王亦安说了句“失陪”便与孙嬷嬷往后院去了。
    “后院石径湿滑,公主当心脚下。”王亦安开口,但显见得韫曦压根没听见。
    韫曦一边走,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,却始终没有捕捉到她心中期盼的那个身影。
    两人求了几道平安符,孙嬷嬷耐心问询,韫曦却心不在焉,只想着去和主持大师套话。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,自然不好亲自开口打听男子的去向,这话便只好由孙嬷嬷来问。
    孙嬷嬷语气婉转而客气:“大师有礼了。打扰大师清静,老身是陪我家小姐来进香的。不知贵寺近日,可有一位名唤陆骁的郎君在此落脚或挂单?我家小姐……家中旧识,听闻或许在此地,故来一问。”
    “阿弥陀佛。敝寺近日往来香客众多,然据贫僧所知,并无一位名叫陆骁的施主在此落脚。女施主或许寻错了地方,或是有误传了。”
    韫曦勉强向大师行了一礼,转身离开偏殿时,步子比来时慢了许多。走到廊下,她才终于停下脚步,抬头望向远处还带着寒意的春景。
    树影疏疏,风声清浅。
    可她却忽然有些茫然。
    怎么哪里都没有他?
    陆骁到底是不是在豫章郡?难不成自己真的就是大梦初醒?可明明那样真实啊,她与他成亲短短一年的光景,却是从未亲历过的幸福。
    寻人未果,韫曦心情低落、意兴阑珊,也没有心思继续踏青,索性打道回府。孙嬷嬷自然看得出来她兴致不高,便顺着她的意思,低声吩咐随行侍女通知回程。
    两人沿着来时的回廊往前走,香客虽不多,但是也纷纷扰扰。韫曦抬望眼间,发觉王亦安仍在那里等她,只是他身边,不再是那几个随从,而是多出了两位女子。
    只消一眼,不必看清面容,单那轮廓,那姿态,便像两根冰冷的针,直直刺进她记忆最阴晦的褶缝里去——常氏,冯潆潆。
    前尘旧事,裹着侯门深院里的檀香与药气,伴着无声的啜泣与冰冷的眼风,一股脑地涌到眼前,竟让她在春阳底下,生生打了个寒噤。
    常氏站在前头,身形消瘦,但始终保持着世家妇人的端庄仪态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鬓边簪着素雅的金钗,衣着低调却处处透着讲究,那张脸此刻挂着温和得体的笑,看上去慈和又稳重。
    冯潆潆则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,一身鹅黄色的衣裙,身段纤细,肩背微微含着,仿佛风一吹便要倒下。眉目柔弱,眼神低垂,一副楚楚可怜、温顺无害的模样。
    王亦安面色不太好,但也依旧维持着风度,想来刚才小厮汇报的事情就是她们二人在此,但她与韫曦说话时明显温柔许多:“公主。倒是巧了。我今日并不知家母和表妹也会上香,方才听小厮禀报才知道,没想到正好在这里又遇见了。看来,还真是有些缘分。”
    他这话隐隐透着点不悦,只是不是冲着韫曦,而是冲着母亲和表妹。
    常氏已然看见了韫曦,自然要上前行礼。她才刚一动,韫曦便虚虚抬了抬手,语气淡淡的:“今日是私下出行,不必拘这些虚礼。”
    公主态度疏离,却也无可指摘。
    常氏立刻换上更加恭敬的神情,屈膝行了个半礼,并不敢再僭越。她的声音拿捏得极为妥帖温顺,既不显卑怯,也不过分张扬:“公主金枝玉叶,驾临豫章郡这几日,臣妇等本该早日前往请安,尽心伺候才是。奈何这早春时节,气候反复,臣妇这身子骨不争气,竟染了些微恙,外甥女也是衣不解带地在床前侍奉汤药,故而一直未能成行,实在失礼至极,还望公主殿下宽宏大量,恕我等怠慢之罪。”
    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。
    又是身体欠安,又是为公主着想,几句话下来,既交代了未曾前去请安的缘由,又把姿态放得极低。
    若不是韫曦早就领教过她的搓磨,还真以为这是一位面容慈祥和蔼的妇人
    冯潆潆站在一旁,娇娇怯怯,像一枚裹在淡青瓷釉里的、易碎的蕊,盈盈下拜,嗓音细细的,带着江南水汽般的糯:“民女见过公主。”
    王亦安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一步,挡在了韫曦和冯潆潆二人之前,语气明显带了几分急促:“公主,这是家母姨甥女,自幼长在闺中,少见外客,规矩上难免生疏。若有言行不当之处,冲撞了公主,还望公主海涵,莫要与她一般见识。”
    随即,他侧过头,几不可见地向冯潆潆递了一个眼色。
    那眼神不算凌厉,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。
    冯潆潆肩背僵了一下,指尖微微收紧,唇角也跟着抿住,显然是察觉到了他的不满,当下便低着头,不敢再多说一句话。
    韫曦将几人的神色尽收眼底,歪着头,漾着似笑非笑。
    “怎会呢,冯姑娘花容月貌,真是美人胚子,”韫曦莞尔,冲着这“一家三口”说道,“王公子如今似乎也未曾议亲?要我说呀,这表亲之间,知根知底,门第相当,本就是天作之合的良配。我瞧冯姑娘这般品貌,与王公子站在一处,真真是郎才女貌,再般配也没有了。若是夫人与公子不嫌弃,我今日便讨个巧,毛遂自荐,来当这个媒人,玉成这一段佳话,如何?”
    手里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,扇面上绣着折枝海棠,艳得有些疲倦了。
    韫曦不是随口玩笑。
    她是真真切切地希望,促成这桩婚事。
    她是真心觉得,既然冯潆潆与王亦安已有了肌肤之亲,珠胎暗结,而冯潆潆素来小意温柔,王亦安瞧着也并非全然无意,那为何不索性成全了这段姻缘?
    男人嘛,总是贪恋那点无需负责的暖昧。
    除了她的陆骁。
    所以,真爱就得锁死!
    冯潆潆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点破了心事,下意识抬头看向王亦安,随即又像被烫到似的垂下眼去。惊慌还没散尽,一层薄薄的羞色却已悄然浮上脸颊,从耳根一路烧到脖颈。
    一旁常氏端庄的脸上,也难得显露讶异。
    王亦安眉头紧皱,“温润如玉”的皮相下,终究是透出了棱角,他拱手行礼,语气温和而克制:“公主切勿戏言。婚姻大事,关乎终身,绝非儿戏,还需慎重考量。”
    韫曦闻言,倒也不恼,只是轻轻一笑,戏谑说:“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,自然是一桩美事。”
    她撂下话,转身便朝马车的方向走去。
    王亦安稍作停顿,还是跟了上去。
    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林中小道上,冯潆潆站在原地,忽然追了两步,又生生止住,低低唤了一声“表哥”。
    王亦安脚步未停,连半分回头的意思都没有。
    日光从林间穿透而下,落在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上。韫曦的背影纤细柔美,步子轻快却姿态从容;王亦安身形修长端正,衣袍被阳光镀上一层温润的浅色。
    远远望去,一个曼妙清婉,一个温润如玉,林影与春光将他们勾勒得极是分明,宛如戏台上天造地设的才子佳人,演着一出旁观者觉得理应圆满的折子戏。
    回去的路上,韫曦无精打采,
    王亦安骑在马上,数次欲言又止,最后只剩下一句:“公主,微臣与表妹之间,并非公主所想的那样。”
    韫曦笑笑,可是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。
    王亦安还有事要忙,送了韫曦回到别院又急匆匆去了府衙。
    韫曦回到屋里,把外衫一脱,人便懒懒地伏在了桌案边,下巴搁在手背上,目光空空地看着窗外那株还没开花的海棠树。枝头光秃秃的,看着就叫人心里发堵。
    她脑子里乱糟糟的,到处都没打听到陆骁其人,心里头很是失落。
    “公主不愿意惊动官府,又不愿意劳动王公子,江右这么大的地方,人来人往的,自然是不太好找,”孙嬷嬷开解说,“慢慢寻,总会有消息的。若是公主还想去别处看看,嬷嬷也可以再陪着您走一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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