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历小年前的夜晚,县大礼堂门口人头攒动,姚永忠跟著父母挤在人群中,手里捏著三张淡粉色的戏票,票面上印著“地区京剧团慰问演出”几个红字,下方是剧目名称——《林冲逼上梁山》。
    “听说剧团在省里都拿过奖,”姚学庭深吸了一口烟,难掩兴奋,“今晚可要好好欣赏。”
    赵秀云整理著儿子的衣领:“永忠,票很紧张,剑忠、玉玲嚷著要跟来,我没答应,你可要认真看噢,別打盹。”
    姚永忠敷衍地点头,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,要不是父母坚持,他更愿意和叶小寧他们去秦师傅那里练武,这几天他们刚开始学一套新拳法,正是兴致高涨的时候。
    大礼堂里灯火通明,简陋的木座椅已经坐满很多人,他们找到位置坐下。
    姚永忠环顾四周,舞台上紫红色的幕布紧闭,两侧贴著“百齐放、推陈出新”的標语,空气里瀰漫著瓜子、香菸和雪膏混合的气味。
    七点半,幕布缓缓拉开,锣鼓声骤然响起,震得人耳膜发颤,几个画著浓装的武生翻著跟头出场,贏得一片掌声,姚永忠也来了精神,坐直了身子。
    然而好景不长,林衝出场后,剧情变得缓慢起来,悠长的唱腔在礼堂里迴荡,一句唱词要拖上半天。
    姚永忠看著演员水袖轻甩,一步三摇,眼皮开始打架。
    “好——!”旁边一位老人突然喝彩,嚇了他一跳。
    原来是一段唱词结束了,姚永忠勉强打起精神,却发现剧情又进入冗长的对白。
    他偷偷看了眼父母,两人正聚精会神地盯著舞台,父亲还隨著唱腔轻轻打著拍子。
    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姚永忠的意识在清醒和迷糊之间摇摆:每当锣鼓声大作,打戏开始,他就会惊醒片刻,看著台上刀光剑影;一旦转入文戏,唱腔一起,困意便如潮水般袭来。
    “风雪山神庙”那场,应该是高潮才对,可姚永忠只记得林冲在台上唱了很久很久,雪是工作人员从台顶撒下的碎纸片,纷纷扬扬落了好长时间。
    他强撑著眼皮,数著那些“雪”一片片飘落,终於还是没抵住困意。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把他惊醒,舞台上正打得激烈,林冲和一群官兵战作一团。
    姚永忠精神一振,可打戏只持续了几分钟,又转入了唱段,后面的剧情,亦是在半梦半醒中度过的。
    “永忠!散场了!”母亲推了推他。
    姚永忠猛地睁开眼,发现舞台上演员们正在谢幕,下面掌声雷动,有些观眾已经开始退场,他急忙站起来,跟著人群往外走。
    走出礼堂,寒风一吹,他才彻底清醒,父母还在兴奋地討论剧情。
    “林冲那一段『夜奔』唱得真好,『按龙泉血泪洒征袍』...”姚学夜回味著。
    “那个演林娘子的小旦也不错,”赵秀云附和,“『望官人早回程』那段,真是淒婉。”
    姚永忠打了个哈欠,只记得热闹的打斗片段,回到家,他倒头就睡,酣睡中居然梦到那些咿咿呀呀的唱戏场面。
    深夜,姚永忠被一阵刺耳的警报声惊醒,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看到窗外天空泛著诡异的红光,起初他以为天亮了,可一看闹钟,才凌晨两点半。
    警报声越来越密集,还夹杂著人们的呼喊,姚永忠跳下床,扑到窗前。
    隔著马路南边的方向,天空被染成了橙红色,浓烟滚滚上升,在月色中形成巨大的柱状。
    一会儿,外面聚集的人群传来消息,是县大礼堂失火了。
    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,站在安全距离外,惊恐地望著燃烧的恐怖场面。
    火势越来越大,整座大礼堂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,照亮了半个县城。
    几辆消防车停靠一边,消防员们忙碌著进行灭火,高压水枪喷出的水柱刺向烈火,但火势太猛了,显得杯水车薪。
    最揪心的一刻来了,隨著一声巨响,大礼堂的穹顶坍塌了,火星四溅,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烟火表演。
    消防队员奋战到天亮,才將余火彻底扑灭,晨曦中,曾经气派的大礼堂只剩下一副焦黑的骨架,残垣断壁在青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淒凉。
    那一周,大礼堂失火成了全县最轰动的话题,人们在茶余饭后议论纷纷,是电线老化?是有人乱丟菸头?还是歹徒纵火?各种猜测满天飞,但真正的原因始终没有定论。
    几天后,姚永忠和叶小寧、蔡卫东、季刚相约来到大礼堂废墟前。
    四个少年站在那片焦土上,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,烧塌的屋顶露出天空,几根焦黑的木樑斜指著苍穹,墙壁被熏得漆黑,舞台完全消失了,只剩下满地狼籍。
    “就是这里,”姚永忠轻声说,“几天前我还坐在里面看戏。”
    他指著大约第八排的位置:“我和爸妈就坐那儿,林冲在台上唱,我都睡著了。”
    蔡卫东踢开脚边一块烧黑的砖头:“听说大礼堂建了二十多年了,我爸他们开大会都在这儿。”
    “现在是没了。”季刚蹲下来,捡起一片破碎的瓦块,上面还有模糊的纹。
    叶小寧没有说话,他在废墟中慢慢走著,仔细观察著每一个细节。
    “你们说,”叶小寧突然开口,“林冲看到草料厂被烧毁时,是不是也是咱们这种感觉?”
    姚永忠回想那晚的剧情:“戏里是高衙內放火烧草料场,逼林衝上梁山。”他环顾四周,“可这里是意外,没人逼它。”
    “都是火,”叶小寧说,“戏里的火,现实的火。一个烧出了英雄,一个烧没了记忆。”
    他们在废墟中发现了更多细节:半张烧焦的节目单,一只融化变形的铜铃,还有几枚散落的纽扣,每一样物品都讲述著那个夜晚的故事。
    姚永忠走到原本是舞台的位置。他闭上眼睛,试图回忆那晚的演出。锣鼓声,唱腔,翻跟头的武生,撒落的“雪”……然后一切都化为了焦土。
    “唉,林冲有句唱词,”他睁开眼睛,“我想不起来了!”
    蔡卫东突然跳到一块水泥板上,摆出练武的起手式:“看我像不像林冲?”
    他在废墟上开始打一套秦师傅教的少林拳,动作在焦黑的背景下,竟有几分悲壮,姚永忠也加入了,然后是季刚,最后叶小寧也摆开了架势。
    四个少年在大礼堂的废墟上练武,招式整齐划一,没有观眾,只有风声和他们的嘿哈声。
    烧焦的木樑是背景,坍塌的屋顶是苍穹,这一方焦土成了他们特殊的舞台。
    练完一套拳,他们都微微出汗,蔡卫东长嘆一声:“可惜了,以后没地方看戏了。”
    “会重建的。”季刚说。
    “重建也不是原来的了。”叶小寧望著废墟,“有些东西,没了就是没了!”
    这话让气氛有些沉重,蔡卫东跳起来:“別这么悲观!秦师傅不是说,武术能让人变得更强的吗?咱们变强了,就能保护更多东西!”
    夕阳西下,一抹残红映照著废墟,四个少年的影子落在一片瓦砾上。
    离开时,姚永忠回头看了最后一眼,忽然觉得,那晚在礼堂里半梦半醒中听到的唱词,此刻竟清晰起来:
    “按龙泉血泪洒征袍,
    嘆英雄生死离別遭危难...”
    回家的路上,姚永忠突然说:“下次秦师傅教兵器,我想学枪。”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蔡卫东问。
    “林冲用的就是枪。”姚永忠回答,“水滸里叫『丈八蛇矛』。”
    大礼堂虽然没了,但戏还要唱下去,武还要练下去,日子还要过下去。
    在这些少年心目中,有些东西在火焰中化为灰烬,也有些东西在灰烬中获得新生,而他们,正站在新旧交替的边缘,用自己的方式,记录著这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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